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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红雪(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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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数代圣人贤哲沥胆而得,其日积月累之绝技妙法,至理名言悉数藏于书简。区区箭术,早有古人精研细究,技法精髓也皆在书中!”

    “大人快讲!”一说到箭术,赵陵即兴致昂然。

    “如挽天弓这般地精良器械,光制作,你可知花费几何?至少三年!”

    赵陵咋舌叫声“我的娘!”

    “那些烦琐精密之法说来你也没劲听,不如直接说射术罢!射箭之精髓不在于身形与手法,而在心念之专一。与御术之人心调于马,剑术之与神具往同理。古人云,须心念专一、神定思去,才能动静相宜,人弓合一,做到发力近乎神,展技浑然天成,甚而收到以弱制强、以轻致重之效。《列子汤问》中的詹例曰:臣闻先大夫大之言,蒲且子之弋也,弱弓纤缴,乘风振之,连双于青云之际,用心专,动手均也。臣因其事,仿而学钓,五年始尽其道。当臣之临河持竿,心无杂虑,唯鱼之念,投纶沈钓,手无轻重,物莫能乱,鱼见臣之钓饵,犹沈埃聚抹,吞之不疑,所以能以弱制强,以轻致重也。”看见赵陵一个劲儿地眨巴眼,李天郎又以白话解说一遍,赵陵这才恍然大悟,频频点头称是,连呼精妙。

    “你与乌古斯之不同,在于彼重蛮力而汝无师自通心念如一,这便如登天与登山各异:山虽高而有峰,而天亦高却无顶。”

    “咱那里知道这么多,惟记得咱爹说,张弓射箭,必须凝神于箭镞,神之所至箭之所至,不可杂念其它!”赵陵嘘嘘叹道,“幼时哪里悟得此玄机,加之少年心性,只图贪玩,以为这些都是胡诌,为此没少挨老子责打,差点弃弓不学。直到我老子气衰老朽,仍不得法。在爹临终前三日,令我在床前拉家传硬弓,偏生拉不动,不由口出恶言。那知病恹恹的老父一言不发,跳下床来二话不说便扯个弓如满月!见此情景,我更丧气,为不让老父气极,心想最后一试,管不得其它!想也没想,随意瞄个树枝,拉弓便射……!”

    “然也!然也!想是功德圆满,正中其的!”李天郎哈哈一笑,“手无轻重,物莫能乱,所谓神形俱备也!呵呵!”

    “正是如此!”赵陵看看自己布满老茧地双手,“当时却不敢相信一切为真!”

    “这挽天弓也是与你有缘,正和你血性气质,你用箭多年。当知弓如其人之说,”李天郎将弓还给赵陵,“据《考工记弓人》中所载:大凡选弓。应据弓人体形、意志、血性气质而有所差异:长得矮胖,意念宽缓、动作舒迟之安人。应使刚劲之危弓,配以柔缓之安矢;刚毅果敢,血气翻涌、行动趋急之危人,则选柔软之安弓,配以剽疚之危矢。若以宽缓舒迟之安人。误用柔软之安弓、柔缓之安矢,则箭行益缓,即中也不能得深入。若以刚毅果敢、性情急躁之危人,配用刚劲之危弓、剽疾之危矢,则稳准皆失,不得中的!乌古斯之弓,为刚猛生硬之危弓,力足而劲疾衰,正和其神。而其不自知;汝之弓,乃安弓,力均而劲缓足。兼之神形已备,故在其上耳!”

    “大人真是博学。看来这书还真不得不念……”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赵陵住了话头,和李天郎一起站起身来循声望去。只见西凉团新任校尉马大元带着六个人远远地在场外下了马,匆匆赶了过来。“是大元他们,跟着来者是何人?”

    李天郎迎过去,见来者除马大元是一身轻甲外,皆戴着武威军的红色头巾,待走近面前七人一齐按军规见礼。“见过大人!”六人步法矫健,身手利落,扎得紧紧的腰带勒着粗壮地腰板,显得非常精悍。六人年纪都已不轻,当不是新卒,必是队正一级头目,尤其令李天郎感到快意的是他们六双神采奕奕的眼睛,只有久经战阵地劲卒,才有这样的从容激荡地眼神。

    “禀大人,由虎贲、凤翅两营拨来的两队陌刀手前来报道,”马大元呼呼喘着气,“属下已安置入营,现特带正副队正六人前来见过大人。”马大元挨个指道:“萧三全、王丙、郎雄、蓝虎儿、令狐厌、高毕!”

    哦,这就是李嗣业调教出的陌刀手啊,确实名不虚传啊!李天郎地目光一个个扫将过去,这个,有点眼熟,“令狐厌见过大人,大人还曾记得交河之遇否?”叫令狐厌的汉子恭身拱手笑道,“小地可还记得大人惊艳神奇地刀法!”

    那个交河巡检!李天郎想起来了,“原来是你!我说眼熟!怎的不在交河却进了军中?”

    “李大人从各镇汉军抽调精壮之士入选陌刀队,小地在交河呆得腻了,也想阵前杀敌,冲锋陷阵,建些功业。遂带了一干兄前兄弟应命前来,没想得以收归大人帐下,能随名震安西的雅罗珊将军征战沙场,小的当真好造化!”

    随得我也不见得是造化,李天郎心里说,面上只是呵呵一笑。

    旁边赵陵正在揶揄马大元:“嘻嘻,许是当官当不得罢,才跑了几步,便这般气喘,想是脚软了罢?日后怎么驰骋疆场?”马大元恼道:“你小子晓得甚!如今团里精干之卒不少流于胡族,而充编之胡族又不得我西凉健儿技法,为使堪用,某家连日疲于奔命,日夜操习,不敢有丝毫懈怠,怎比得你骑马射鸟那般快活逍遥!就在方才,也正在教习排矛冲阵之法,累我半死……。”

    李天郎听得转身问道:“如今可有成效?”

    马大元重重喘口气:“终是皇天不付有心人,也算有些长进。波斯人里面,有叫玛纳朵失和白苏毕的兄弟俩人,颇通兵法,帮了属下不少忙……。总言之,吐谷浑、高昌、党项之卒胜于契丹、回纥,唉!属下已尽全力,总觉事倍功半,还望都尉大人亲自指教!”

    “大人胡汉混编,本是好意,不知这些胡人可曾领会大人苦心?”令狐厌说道,“小的三代久居安西,也算对番人番事略知一二,还未见以汉人法度规矩胡族之人,中原阵法精妙,胡人学得会么?”

    “西凉军善步战,以步战之法教习胡族,自与汉军不同。吐谷浑、高昌、党项皆曾习步战,故学之快;而契丹、回纥惯以快马游击,自学之慢。如何教习,皆有法可循,待过几日我到营中好生调教,那两个懂兵法的波斯人,届时也告之与我!”李天郎还想再说什么。却见马搏飞马赶来,神色焦急地冲他招手。

    马搏这几日都被李天郎派去与处置阿米丽雅之事,见他突如而至。神色惊惶,不由心下大悚。当下舍了众人。径直询问马搏。

    “大人快去,夫人与刘大人一干人已经出发多时了!”马搏急急说道,“夫人想是悄悄离开,行前叫我去东市购花,没想到小地回来就发现人去室空。只留得这个!”一封书信,信封一行娟秀小字:天郎吾夫亲启。李天郎茫然接过信,脑子里一时僵冷无比:她还是走了!五个字一个接着一个从脑海一直滚落到空洞的心底。“小的不敢怠慢,飞马去了城门,问得刘大人赴小勃律队伍已从北门启程,早过了一个时辰!队里有花车数量,夫人想必也在其中!大人!大人!”

    “马!”李天郎轻声说,似乎根本没有理会马博急切地呼叫。

    见李天郎神色惨变,马搏不敢再多说。飞身去牵阿里。众人见此情景,面面相觑,猜测必然有重大变故。但到底何事,谁也不敢问。

    “我去去就回!”李天郎刷地一鞭。阿里大吃一惊。主人很少这样猛抽自己,灵性无比的骏马立刻明白主人此时乘骑非同寻常。当下一声长嘶,四蹄翻飞,拖着滚滚沙尘往驿道飞驰而去。见主子突然离去,正射得高兴地阿史摩乌古斯慌忙连滚带爬地跃上马背,试图紧随李天郎而去。赵陵将他喝住,令他远远跟随,既不得叨扰,也不可护卫有失。阿史摩乌古斯呲牙应了,一提马缰追了下去。

    阿米丽雅原本舍不得走。

    一边是魂牵梦绕地家乡,一边是今世千年的情缘。

    一边是亡国家破地国仇家恨,一边是情义交织的恩爱缠绵。

    舍谁弃谁?爱谁恨谁?

    阿米丽雅知道,正如李天郎所说,这也许是她返乡的最后机会,但她的心告诉她,虽然可能永远回不了家乡,可是她更舍不得自己心爱的男人。弟弟赫纳利在信里一再恳请她回去,说自己现在只有姐姐一个亲人了,父亲远在长安,只怕终究会老死异乡,如今,希望姐姐回来,与之相依为命……。思念痛惜之情洒落于沁泪书简,令阿米丽雅心如刀绞。她不断地安慰自己,弟弟虽年幼,但他是小勃律无可争议地君主,作为一个国王,必须能够经得起历练和磨难,必须撑得起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而自己的情郎,却是一个孤苦凄凉的人,整个天下似乎都漠视他抛弃他,他显得那么无助而无奈,他绝对更需要关爱,更需要女人和家。而自己,早已想不到自己是什么公主,而只是一个渴望和自己所爱的男人厮守一生的女人。

    所以,留下吧!

    留下吧!

    但是……

    杜环和马搏带着阿悉兰达干来拜见公主,一进门,阿悉兰达干便痛哭流涕地拜服在地。虽然阿米丽雅从来都不喜欢这个过于八面玲珑的臣子,但见到家乡人,听到熟悉的乡音,心情也难捺激动。待阿悉兰达干站起,阿米丽雅详问了小勃律和弟弟近况,得知道一切安好,十分欣慰。只是问到使团在安西使命,阿悉兰达干有些闪烁其辞,不时回头看杜环脸色。看到堂堂小勃律大相居然在一个小小汉人书记面前如此唯唯诺诺,畏首畏尾,原本潜伏在阿米丽雅心底深处的王家傲气被骤然激发出来,她厉声说道:“吉尔吉特(小勃律)虽小,却也自成一国,基业承自千年祖先,比不得大唐幅员辽阔,物华天宝,但为国却与大唐无异,可为兄弟之邦!大相出使上国,礼数周到自然应当,低三下四,奴颜媚骨却是万万不可!”

    阿悉兰达干咽了口口水,结结巴巴将天朝册封地情况大致说了些,西征差遣之似自是万不敢说。

    “什么国号归仁,什么归仁都督,如此骄横霸道,华夏礼仪之邦就是如此宽厚仁慈么!”阿米丽雅激愤地说,“恃强凌弱,与虎狼何异!”

    马搏听不懂小勃律话,杜环却听得清清楚楚,神色顿显尴尬。阿悉兰达干见杜环脸色阴晦。立时面若土色,暗叫糟糕,但他自己却又不能让公主不说。只有伏地支吾,嚅嚅叩首。暗地里不断向杜环示意此事与己无干。

    “大人,这胖子吱吱呱呱给夫人说了什么让夫人这么生气?”看到一向温柔随和的阿米丽雅气红了脸,马搏气恼地问杜环,“是说在刘大人那里听到的话么!那些将军们实在可恨,怎么会这样说咱家大人和夫人!”“马搏。说!怎么回事?”听见马搏地话,阿米丽雅一惊,“你但说无妨!”

    马搏一愣,看看杜环,杜环此时恨不得自己什么都听不见,干咳了一声假装喝茶;他接着又看看满头大汗的阿悉兰达干,阿悉兰达干一碰上马搏地目光赶紧躲了开去,他正在揪心自己如何脱得干系,哪里管得了其它!“夫人。这个……”马博犹豫着开了口,“小地不太会说话,这个……。”

    “听到什么就说什么!”阿米丽雅尽量使自己平和下来,“你慢慢说。说什么我都不怪你!”

    “小的怕说了会惹夫人生气!”马搏为难地搓着手,“大人知道会责怪小地!”

    “你说什么我都不生气!我也不会告诉你家大人!”阿米丽雅坐了下来。幽雅地用裙边飘然裹住她的双脚。“你只管实话实说!”

    马搏无奈,舔了舔舌头。一五一十地说了起来。

    他去送信给欲出使小勃律地刘单,随便去接阿悉兰达干。恰巧段秀实、王滔等人也在刘单处饮酒,言语间谈到李天郎的编练新军。段秀实戏称李天郎如此这般纯粹是教狗学虎,赶鸭子上架,未免自寻烦恼,白白浪费精力不说,还折进去好不容易拼来的功名。王滔更是大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教会胡人汉家兵法,万一胡人造反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不知李都尉安的什么心?此言一出,有人立即提及阿米丽雅,笑言是不是李都尉在胡人婆娘身上呆久了,被胡姬媚术迷了心?猥亵地笑声中,顿时冒出了诸多淫秽之论。最后甚至有人提议联名报奏高大将军,称李天郎沉迷胡人女色,以至丧心病狂,妄出胡汉一体之谬论,偏袒胡族,泄露军机,有汉贼赵信之嫌,勃勃乱世之

    有些污言秽语,马搏一个字儿都不敢提。即使如此,阿米丽雅何等冰雪聪明,不说也猜到个八九不离十。脸色渐渐死灰的阿米丽雅狠命地铰着裙边,直到自己的手青筋暴现,现出和脸一样的苍白。如此情景马搏脊梁阵阵发冷,赶紧低下头,什么也不敢往下说了。

    “原来如此啊,没想到汉家高官里,竟有这般龌龊卑劣之人!用句鼠目寸光,自以为是毫不为过,李郎一片苦心忠心,却被人视为妖言惑众,以小人之心量君子之腹!唉!夫复何言!”阿米丽雅凄凉地微笑起来,失去血色的嘴唇上赫然一道深深的牙痕,“罢了,罢了,要是再有别有用心之人聒噪生事,恐李郎……。”阿米丽雅缓缓地站起来,神色疲惫之极,她虚弱地冲阿悉兰达干摆摆手,阿悉兰达干如逢大赦,弯腰倒退出门去。杜环也随着站起来施礼退出,他也巴不得早点离开这是非之地。只有忠厚的马搏,瞟着公主既不敢动也不敢出声背对马搏繁荣阿米丽雅竭力控制自己的身体不要战抖,但两行不争气的泪水,已经悄然划落下来,最后停留于腮际,在飞腾地粉尘中烁烁生辉。

    门外一声响,是阿悉兰达干在轻轻地关上院门。阿米丽雅肩膀动了动,马搏缩缩脖子,迅速瞥了一眼院落,待他回首,却见公主愣愣地望着院子,一动不动,神情忽而恬静喜悦,忽而落寞忧伤。马搏随着阿米丽雅的目光扫视小小院落,没发现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心里不由七上八下。他再细看公主,公主那种怪异地眼神,似乎要将某种东西牢牢地刻进脑海。

    “夫人……”马搏到底捱不住,战战兢兢地问讯,“要不要,要不要小的叫大人回来?”

    “不用,这等小事,怎可去烦他!”阿米丽雅边说边转过身来,神色以恢复如常,“你将大人书信交与刘大人了么?”

    “是地。”

    “那就好,没你地事了!你去罢!”

    “小的就在门外,夫人有事尽管吩咐小地!”

    阿里在山冈上喷着响鼻停了下来,李天郎眺望着远处逶迤而行的队伍,脑门蓬蓬直响追她回来!还来得及!有声音在头脑里呐喊,快!还来得及!牙齿格格锉动钝音犹如撕心裂肺的呻吟,李天郎的心彻底破碎了,它们化为无数看不见的碎片,被凄厉的朔风,刮向广阔冰冷的西域天地……。

    呼呼掠过的劲风转眼间吹干了热泪,李天郎轻飘飘地在马背上摇晃,目送着驿道远行的队伍,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不!哦!不!

    她真的走了!不再回来!

    这苍茫天地间,又剩下我孤独一人了!一个人!李天郎神不守舍,尽管早有准备,但真的发生了,却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其实,我根本不想你走!我不该放你走!你既然要走,为什么当初又要来!老天爷!这是怎样的不公啊!

    阿里焦躁地跺着四蹄,冲着远去的队伍纵声长嘶,一声又一声,一声又一声。

    不知道,

    那伤心远逝的泪人儿,能不能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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